裁员潮
裁员潮如同一场风暴,席卷全美,这当中包括聚集着全球尖端科技和人才的硅谷。
待至8月,见闻了一轮又一轮裁员潮的硅谷工程师陈卓发现,失业并不是华人工程师们经历的最后一道“劫”。
美国时间8月7日,特朗普政府发出可能封禁微信的消息。隔了几日,陈卓在自己运营了五年的公众号上,提及了此消息,并引用了戚继光的一句诗,即“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表达了悲观和对一切无恙的期许。
从3月美国疫情开始到5月底,美国申请失业救济金的人数达到4100万人。作为全球互联网圣地的硅谷也未能幸免,截止6月,硅谷宣布裁员的公司数量已达到117个,裁员总数超过17000人。
图:硅谷
这是硅谷十几年来从未经历过的动荡。数万名华人工程师一夜之间失去了高薪的工作,而在他们当中,有相当一部分华人需要工作签证才能维持得以留在这里的身份。
背后牵系的,是在美华人的去留。
李秉杨安然度过了2020年的上半年。他就职的公司,总部在硅谷,上千人的规模,办公地点是一个三层的独幢,楼顶有花园,中间修了梯田般的草坪,种了两棵大树,以及撒下种子后任意生长出来的花。
两条小路蜿蜒其中,最受欢迎的是那条长椅,休息时间,总有员工坐在上面吹风、晒太阳。
李秉杨曾听同事说起,那两棵大树是用直升飞机从空中吊下来的,硅谷一些建筑的楼顶多多少少都会有几棵小树,但大树并不常见。
李秉杨最后一次去楼顶,是3月初,紧接着,公司决定,除了个别需要用到机器设备的岗位,其余员工一律居家办公。员工以邮件的方式被通知到,复工时间也一直在变:从五月推到七月,而他最近一次收到通知是复工可能要等到年底。
这半年,李秉杨没有再去过公司,而这漫长的等待,也是他远没有想到的。“我没有听说哪一家公司还在开着。”
硅谷所在的加州,是美国人口最多的州,达到四千多万。这里,也是全美最早实施居家管制的地区,居家令在3月16日便颁布了。
以往熙熙攘攘的人潮与车流,隔三差五举办的科技盛会,全部被疫情抹平,如今的硅谷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景象。
各公司实施裁员的行动并未因为居家办公而中断。
陈卓的前公司是一家全球知名的IT业巨头。在硅谷的一些外企,作为优化人员结构的裁员是常规事件,“我基本上每年都会碰到裁一两千人这种情况,或者,两三年一次性裁两三千人。”
对此,陈卓早已见怪不怪。
但今年,这家企业因疫情冲击业绩受损,财报不好,数据大跌,新一轮裁员就此开始。公司提前发了通知,自愿离职的员工,会受到更好的待遇,即预留几个月的时间,可以不去公司上班,出去找工作,但薪水照发。
这些,是陈卓从前同事那里听来的消息。陈卓现在供职于一家中国科技创业公司,公司没有裁员,但也没有招新。
“可能都准备撤退了。现在中美贸易战激烈,万一将来把公司列入实体清单,公司就没了。”
陈卓提及的实体清单即“黑名单”,一旦进入此榜单就相当于是被剥夺了在美国的贸易机会,2019年,华为、科大讯飞等中国企业都陆续登上了“黑名单”。
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我在中国公司,所以就无所谓。可能顶多是不在美国待着,然后撤出美国。”
绿卡没能成为陈卓解除后顾之忧的通行证,但为了拿到绿卡,陈卓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绿卡
陈卓的起点很高,2005年在国内一所名牌大学获得学士学位后,便进入国内一家大型通信设备公司工作。
2008年,陈卓进入这家外企,彼时,这家公司是华为最大的竞争对手。过了四年,陈卓以技术经理的身份被调往美国总部。
在事业上,陈卓曾抱有在美国大施拳脚的期许。
可现实给他浇了一盆冷水,他渐渐意识到了作为华人工程师在外企公司工作的天花板。
陈卓所在的小组是核心项目组,由于项目经理是华人,一个项目组十几个人,最多的时候小组里有一半都是华人。
尽管在数量上占据一定的优势,但升职通道往往优先对白人和印度人敞开。
陈卓的顶头上司,即那位项目经理,在美国总部的同一个岗位已经工作了十年。即便如此,在这家公司,这一职位也已经是华人所能应聘到的较高的职位等级了。陈卓记得,曾经有华人在公司出任副总裁和高等级职位,但后来他们都纷纷离开了。
这当中,包括陈卓的顶头上司。
2018年前后,公司经历了一个震荡期。在权力斗争的波及之下,陈卓的上司被迫离职,一同离职的还有他项目组的同事们。
陈卓仍在坚持,尽管他在美国期间从未被升职。
早在2015年,他就动了离职的念头,彼时,他相继完成了自己早期为自己设立的目标——在美国发表专利、在斯坦福大学攻读硕士学位,离职只是计划之内的事情。
但绿卡“捆”住了陈卓。由于其所在公司具备统一帮员工申请绿卡的权限,陈卓来美的第一年就申请了绿卡。
在公司待到2018年,就能顺利拿到绿卡,持有绿卡意味着拥有在美国的永久居留权,入境无需签证。而对于陈卓来说,它对孩子日后接受美国大学教育的意义更大。
已经等了三年,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弃自然可惜,陈卓决定再等三年。从2015至2018年,不断有公司向陈卓抛出橄榄枝,他都一一拒绝了。
为了消磨时间,他另辟蹊径,在这期间,他利用了业余时间和朋友一起创业。他从国内投资人那里拉来了五十万的投资,晚上做研发,白天照常去公司上班。那段时间,他常常凌晨一点多才能休息,差不多做了两年,终于研发出一款智能硬件产品。
陈卓记得,这款产品在国内平台上架的第一天,就卖出去两千件,产品单价一百多元。
但与合伙人的分歧也随即产生,一方坚持与更大的公司合并,而陈卓则考虑到成本太高,想放弃硬件方向,把主力先放在线上平台去做营销。
最终,陈卓主动退出,没有从这个项目中拿到一点分成和利润。后来,公司被卖掉,因为收购方经营不善倒闭,产品也最终研发失败。
陈卓接受了一切结果,并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了五十万,还给了投资人。
兜兜转转,陈卓终于熬到了2018年——拿到绿卡的这一天。
没有庆祝仪式,没有特别纪念,拿到绿卡,他很快简单告别,从这家待了十年的公司离开。他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彼时,他并未预料到,两年后,自己会做出回国就业的决定。
李秉杨仍在为没拿到H1B签证而头疼。
持有H1B签证者可以在美国工作三年,之后可以再延期三年,6年期满后,若持有者的身份还没有转化,就必须离开美国。
李秉杨手握的F1签证最多能支撑他在美国工作三年。
由于H1B的名额较少,申请的人数又多,所以筛选都是通过抽签进行的。
每年4月1日是美国H1B签证开放申请的日子。李秉杨就职的公司,有律师团队专门负责员工的签证、绿卡申请,李秉杨和其余的外籍同事们一样,如期进行申请即可。
李秉杨又一次没被选中。今年的结果通知来得很快,到了4月底,有不少同事都在交谈自己终于拿到H1B的喜讯,唯独李秉杨没有消息,他便知道自己今年没戏了。果然,收到的电子邮件通知和他自己预料中的没有出入。
眼下,一年半的时间过去了,李秉杨已经失败了两次,2021年他只有最后一次抽签机会,去留皆决定于此。
相关政策也因疫情而发生变动。疫情导致大量失业后,为保护美国本土就业,美国政府在今年六月发布了总统公告,宣布自6月24日起至2020年12月31日,限制H-1B等四类非移民工作签证持有者以及配偶入境。
这意味着,H1B在工作签证将暂停发放。李秉杨已经做好了离开美国的准备。
出路
为了进入硅谷,李秉杨走了至少两年的弯路。
就读研究生时,他选择了传统的工程师专业。可临近毕业,他才发现这一专业就业机会少,找工作难。
2015和2016年两年,很多留学美国的中国学生都偏向于选择计算机这一热门专业。李秉杨也转了专业,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攻读计算机专业,并于2018年拿下双学位。
实习期间,李秉杨单是简历就投了二十多家的公司,其中包括硅谷的facebook、google等巨头公司,虽然没有进入大厂,但也收到三家公司的聘用书,最后他选择了硅谷的一家科技公司。
李秉杨的实习和工作都在同一家公司进行,待遇很好,实习期间提供住宿,入职后的薪资水平也不低——年薪大概12万美元。
眼下,他不得不做出两手准备。
李秉杨的研究生同学沈易和他选择了不一样的发展方向,却颇有殊途同归的荒诞意味。
在美国待了五年的沈易,对川普政府和川普本人哪些发声是认真的,哪些发声是抖机灵,早已具备了基本判断能力。
这段时间消息尤为密集,比如,“把全世界的留学生都赶回去”、“疫情最严峻的情况下让学校开学”,而接受采访当天,沈易听到的最新消息是,“微信即将被封禁”。
荒唐的讯息,已经编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将沈易和太多在美留学生包围。沈易不知道微信最终会不会被禁,但他清楚,在两年后的毕业打算里,他需要多备一条后路——考虑国内的就业机会。
2015年,沈易来纽约读计算机专业研究生,2017年,沈易选择了在新泽西继续攻读人工智能专业的博士。博士顺利毕业,进入一所美国高校担任人工智能专业的老师,是沈易读博以来的职业规划。
“进美国高校比国内更容易,在美找个教职, 基本上你就可以养老了。”
对于沈易来说,以前,按照这一条路走到底,就可以一直待在自己的舒适区里。但疫情和日渐紧张的中美关系打破了他梦寐以求的舒适区。
今年,沈易通过一些渠道了解了国内高校老师的应聘要求。人工智能这个专业近几年热度越来越高,工作门槛也在提高,时间不等人。
沈易把在美国的人脉资源看作是参与竞争的必备条件。
“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国内,招的老师起码有足够的自主性,就是从你的实力、人际资源、金钱上,都能足够支撑研究项目。”
离开美国,学术圈的人脉资源断掉,这显然不是沈易想看到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忙着询问圈内人、看帖子、看招聘网站需求、查教育部每年的相关报告,他发现,国内高校入职难度和竞争激烈程度,远比在美国大得多。
他没有把握在投入这场战斗后,以胜利的姿态全身而退。虽然还有两年才毕业,但沈易不敢松懈。
身处异乡,无论是在生活里,还是工作中,沈易心里有一条警戒线,不为自己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我这个专业可以去字节跳动实习,但现在挑实习,你就要掂量掂量了。倒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影响,但过境的时候,浑身上下被搜个遍,手机、电脑被打开,过一遍文件,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从容
微信是陈卓唯一使用的社交软件。
早些时候,陈卓也注册了facebook的账号,但很快便被他丢在一边,不再使用。与同事交流用公司内部沟通系统,生活中与美国人交流用email,因此,除了微信,他不再需要其他社交软件。
陈卓可以说是微信的深度使用者。
公众号更新的频率不算低,平均一周3、4篇。陈卓在公众号上分享硅谷的前沿科技,偶尔也评论一些美国的社会新闻和热点事件。
五年来,运营公众号已经成为陈卓生活中的一部分。于其而言,如果真的有一天要面对二选一,他不会犹豫。
若微信真的被美国封禁,陈卓会毫无犹豫地选择前者。他计划和家人今年年底回国,开始第二次创业。
同样从容的还有李秉杨。
李秉杨短期还没有回国的打算,但同时他也没有执意留美的需求。如果真的要离开美国,他会申请被公司派到加拿大分部。
这样的操作,在公司并不少见。至少李秉杨不会因为签证问题而彻底失去工作。
陈卓依稀记得8年前,他初到美国时,因为刚开始使用微信,出于好奇,他加了很多华人互助群,好几个互助群都加满了500个成员。互助群的功能,主要用于华人工程师之间分享招聘信息和就业信息,其中也有不少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和行业新人。
陈卓潜水了一段时间,不再稀奇,便陆续退出了这些微信群。
如今,疫情的将一切拖拽于至暗时刻。科技公司工作机会互助社区和微信群又一次浮现,它如同一块在水面上漂浮着的木板,每一个失业者都想要趁机上岸,将这场危难的损失降至最低。
处于时代的洪流中,罕有人能于真空中安置自己。于个体而言,逆流而上或者改变洪流的方向都是超纲题,大多数人只能顺着方向,遇石则弯,乘风而行,然后积蓄能量,等待回归的那一天。
风雨飘摇中,远在硅谷的华人工程师和科技学者们,各自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和预案。至于命运将把他们带向何方,只有时间能给答案。
唯一肯定的是,他们注定成为这个特殊时代的隐喻。大到科技与政治的冲突、大国之间的博弈,小到硅谷科技潮的冷热、某家公司的生死,一切变故,最终都会在他们的命运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