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威尔克森(Isabel Wilkerson,1961-),美国新闻史上第一位获得普利策特稿奖的非裔美国人,也是第一位获得普利策奖的黑人女性;她还曾获得乔治·波尔克奖、古根海姆奖、全国黑人记者协会年度记者奖(1994年);现为波士顿大学新闻学教授。她的父母在大迁移中从佐治亚和南弗吉尼亚来到华盛顿特区,她在那里出生、长大。
结语(节选)
到迁徙大浪潮结束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美国人都深受这次迁徙的影响。那些移民的后代在一个先辈们无法理解的新世界里长大,那些选择留在南方的人可以夸耀自己有亲戚在北方,而且如果他们想离开的话也多了一个选择,这是他们之前未曾有过的机会。例如在南卡罗来纳州的阿布维尔县,“所有家庭在费城都有至亲”,学者艾伦·B.巴拉德写道。“这就是费城!”他们的家乡—原来的南部联盟—迫于那些有勇气做出牺牲,敢于离开的人的压力,在某些方面也做出了改善。因为他们的努力,那些来自非洲和加勒比海的黑人进入了一个非洲后裔可以更加自由呼吸的国度。
他们聚居在一起,和大部分南方移民做生意。其他移民和当地白人也是如此,他们雇佣黑人移民和他们的孩子,向他们出租住房和售卖商品,远离他们或和他们做朋友。移民们把南方的音乐带到北方,丰富了那里的音乐元素。通过双方的交流,从刘易斯·阿姆斯特朗到迈尔斯·戴维斯,从艾瑞莎·弗兰克林到滚石乐队再到图派克·沙克,他们的音乐构成了20世纪音乐的主要元素。
这些都是这次伟大的迁徙运动产生的结果,是否达到了那些参与这场运动的人的目标呢?那些离开南方,迁徙到北方的人的生活是否因此而有所改善呢?他们迁往北方的大城市之后所得到的一切,是否能够弥补他们在南方放弃的一呢?
纵观整个迁徙过程,所有的社会学家对上述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迁徙给北方和西部的城市带来了种种困难和问题,大部分学者都将市中心城市功能的紊乱归咎于移民。在一般人的印象里,移民都是贫穷的文盲,他们导致城市中非婚生子人数的增加,不管他们涌入哪座城市,他们都没有工作,只能依靠福利过日子。
最新的人口普查结果显示事实恰恰相反。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实际上,黑人移民的受教育水平比留在南方的人要高,而且和北方的人相比,他们的受教育水平也不落下风。和之前就生活在北方的黑人相比,南方移民更倾向于结婚并保持婚姻的稳定,他们更愿意在父母健全的家庭中抚养孩子,而且更容易找到工作。虽然南方移民找到的工作都是报酬最少的,但是作为一个整体,和北方土生的黑人相比,南方移民的收入要更高。而且和北方土生的黑人相比,他们也更少地依靠福利过日子,部分是因为他们在南方经历了更苦难的日子,到北方之后,虽然薪水很低,他们也愿意工作更长时间或做兼职。但北方的黑人或其他人却不愿承担这样的工作。艾达·梅·格拉德尼、乔治·斯塔林、罗伯特·福斯特以及成千上万的黑人移民都是如此。
“南方人总是孜孜不倦地追寻着什么东西,”一本关于费城移民的书引用老移居者阿瑟·福塞特的话说,“精明的南卡罗来纳州的移民来到这里,仿佛他们知道自己能够在这里得到一些东西,并为得到这些东西不断努力。”
在大迁徙浪潮刚刚兴起的几十年中,人们很难想到,这些渴望自由的下层民众会在这些最初拒绝他们涌入的城市中发挥主要作用。
我采访了这个国家的 1200 多名移民,在问到他们迁徙的原因时,没有一个人提到棉铃虫的泛滥和棉花产业的问题。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因素在他们的生活中没有悄无声息地发挥作用,而是说他们在做决定的时候,或者事后并没有将这些因素考虑在内。好像在人生道路的重大选择和改变的时候,起作用的因素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只是在一些移民心中,一些因素要比其他因素重要一些。但是这些因素综合起来促使移民做出了离开的决定。
总之,不管个人迁徙的结果如何,移民迁徙大浪潮最有意义的部分在于迁徙本身。个人的迁徙活动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失败,但在某种程度上讲,关键在于迁徙本身。不管他们迁徙到何地,最主要的成就是他们为了争取自由做出离开的决定,并把这个决定付诸实施。
“即便他们并没有实现所有的梦想,”《芝加哥卫报》在移民迁徙大浪潮兴起之初评论道,“他们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行为的正当性。”
通过离开南方,许多黑人父母实现了一个目标:他们的孩子可以在一个没有吉姆·克劳法的环境中长大,成就更加完善的自我。像托尼·莫里森、詹姆斯·鲍德温、戴安娜·罗斯、艾瑞莎·弗兰克林、米歇尔·奥巴马、杰西·欧文斯、乔·刘易斯、杰基·罗宾孙、瑟琳娜和维纳斯·威廉姆斯姐妹、比尔·考斯比、康多莉扎·赖斯、纳·金·高尔、奥普拉·温弗瑞、贝利·戈蒂(摩城唱片的创始人,主要签约歌手都是黑人移民的后裔)、宇航员梅·杰里森、罗马勒·比尔顿、歌手吉米·亨德里克斯、迈克尔·杰克逊、普林斯、吹牛老爹、惠特尼·休斯顿、玛丽·布莱姬、奎因·拉蒂法、导演斯派克·李、剧作家奥古斯特·威尔逊以及其他不计其数的移民,如果他们的祖父母和父母没有参与移民迁徙大浪潮,他们没有机会在北方或西部长大,他们的人生轨迹将发生什么变化。他们成人之后都成为各自领域内的佼佼者,由于祖辈的迁徙,他们成为 20 世纪第一代在自由和无拘无束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黑人,真正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虽然其他成千上万移民的后裔是寂寂无名的平凡人,每天过着平静的生活,没有被外人所知,但他们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和留在南方的孩子相比,这些移民的后裔能接受更好的学校教育,作为一个整体,他们比南方的白人做得更好,在到达北方的几年之内,他们的学习成绩就超越了在北方出生的黑人。 20 世纪 30 年代早期的一些研究发现,在抵达北方 4 年之后,迁往纽约的黑人移民孩子的学习成绩就可以和在北方出生的黑人孩子相媲美了,而“在北方出生的黑人孩子可以说是白人孩子学习的榜样”。当时哥伦比亚大学著名的心理学家奥托·科林贝格写道。
“环境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他在一份报告中写道。他发现,在南方出生的孩子在北方待的时间越长,他们的学习成绩就越好。这个研究结果“表明,在纽约接受教育,可以使黑人孩子的智力达到和白人孩子同样的水平”。科林贝格的研究后来成为 1954 年最高法院在布朗诉托皮卡教育局案中做出废除种族隔离政策的科学依据。这成为这个国家在追求平等的过程中的一个转折点。
最后,我们可以说促使他们离开的一个共同因素是对自由的渴望,就像《独立宣言》追求的目标一样。他们希望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想做的工作,可以和任何喜欢的人下西洋棋,可以坐在有轨电车的任意一个座位上,看着他们的孩子获得大多数人都没有机会获得的学位。不管他们最终是否实现了目标,但他们离开的最初目的是获得幸福的生活。这看起来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大部分美国人都认为理所应当,但在移民离开的南方,他们和他们的祖先连这个权利都未曾获得。
这本书的一个中心观点是移民大迁徙在本世纪是一场未曾被人意识到的运动。大迁徙浪潮的参与者们带着移民的行为举止,他们选择迁居的北方或西部城市与自己的家乡都存在某种联系。他们和老乡在迁居地聚居在一起,把家乡的风俗习惯和食物带到了迁居的城市,他们交往的人大部分都是在家乡早已认识的人,教堂也按照家乡的方式建造。他们会把已经在那里工作的老乡考虑在内,为了节省开支,有时会两人租用一个房间或接纳新的租客。在督促自己的孩子们按照新世界的标准取得成功的同时,他们还要把家乡的价值观念灌输给他们。
就像移民和自己的父母一样,移民和自己的孩子也逐渐产生了代沟。移民不理解自己那些在北方长大、浮躁的儿女们—为什么这些不需要在南方种族隔离政策下长大的孩子们对于离开南方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他们从小见识的就是帮派和驾车枪击事件,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的祖辈或父辈在南方受到的迫害。当他们试图进入北方中产阶级圈子或由精英构成圈子时,父母的南方口音和乡下农民的食物总让他们陷入尴尬的窘境。
虽然移民理论的结构用在他们身上是完全合理的,而且在移民大迁徙浪潮兴起初期,社会学家都纷纷称呼他们为移民,但我采访的几乎所有的黑人移民都强烈地排斥贴在他们身上的移民标签。虽然他们的行为举止和移民无异,但在任何情况下,他们都不把自己看作移民。这个称呼让他们回想起了几个世纪被自己国家排斥在外的深切苦楚,他们只是想获得自由,却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被人称作移民。他们不是移民,也从未成为真正的移民,南方或许表现得像另一个国家并以此为傲,但它是美国的一部分,任何出生在南方的人都是美国公民。
离开南方的黑人是美国公民,他们中许多人的祖先在这个国家尚未创建时就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了。他们是第一批踏上北美土地的外来人,自从 1619 年他们被欧洲人带到这片土地以来,直到《解放黑人奴隶宣言》发表的 246 年之后,他们被迫在这里开荒,不仅没有报酬,还要经常遭受暴力对待。在 12 代人的时间里,他们的祖先在这片土地上劳作,为建设这个国家贡献出自己的力量。进入 20 世纪之后,这已经是他们踏上这片土地的第 4 个世纪,在遭受了几个世纪的重压之后,他们仍属于这个社会的边缘人物,随着世界各地的移民不断涌入,他们的经济地位进一步下滑。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黑人移民涌入北方的三大主要城市—吸引艾达·梅、乔治·斯塔林和罗伯特·福斯特的城市—就是几个世纪以前,他们的祖先作为第一批外来人登陆和定居的地方。 1781 年, 44 名墨西哥人到达了一个村镇,这个村镇后来发展成洛杉矶这座大城市,在那44个人当中就有黑人混血儿。让·巴普蒂斯特·普安·杜萨布尔是一个皮毛商人,他出生于海地,是一个非洲女奴的儿子, 1779 年创建了一个永久的定居点,这个村镇就是后来的芝加哥。让·罗德里格斯是一位非裔水手,后来被荷兰商人丢在北美一座还没开发的岛上, 1613 年,他在现在我们熟知的曼哈顿岛上建造了第一座贸易站。
所以当黑人迁徙到北方和西部时,如果被当作移民,他们会表现得愤愤不平。或许在内心深处他们知道,他们的祖先在美利坚合众国成立之前就已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离开南方只是为了获得他们的祖先和众多劳工本应该获得的公民权。这些他们本该获得的自由并不是自然而然地拥有的,而是移民通过自己几个世纪艰苦的努力获得的。
事后来看,从重建到大迁徙浪潮结束的这个世纪,是一个必要的巨变的阶段。在这个时代伊初,一个种族拥有另一个种族,后来发展为占统治地位的阶层放弃了所有权,但仍然控制着他们曾经拥有的那个种族,即便使用暴力也在所不惜;最后接纳奴隶阶层进入主流社会。
大迁徙浪潮是黑人与统治、镇压他们的阶层的彻底决裂,他们穿越千山万水逃离了南方,不仅使自己获得了自由,同时也解放了整个国家。他们的大批离开虽然未能让南方变得至善至美,但和大迁徙浪潮兴起之前已经截然不同了。
不管个人的力量表面上看上去多么无力,至少大迁徙浪潮证明了个人决定拥有巨大的力量。“黑人一个个地离开,”学者劳伦斯·R.罗杰斯写道,“成千上万的非裔美国南方人不仅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也改变了整个美国的历史。”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或许我们对移民大迁徙浪潮产生的疑问都是错误的。或许对于移民大迁徙浪潮,关键的问题并不在于移民对他们迁居的城市产生了好的还是坏的影响,也不在于他们是被迫前往迁居地,还是受到了迁居地吸引;而是他们如何鼓足勇气离开自己的家乡,坚定地反抗那些压迫他们的力量,对这个长久以来将他们拒之门外的国家抱有信仰的问题。通过他们的行动,我们得知他们并没有怀揣着美国梦,而是通过自己选择的道路来实现自己的梦想。他们没有寻求别人的认可,只是宣称自己是美国人,虽然没有人认同这一点,但他们在内心深处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题图为伊莎贝尔·威尔克森,来自: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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